梦想当一名水手

很久很久以前，因为读到一首诗，而梦想当一名水手。

仅仅是一“名”，不是一“位”，却是骄傲的一“名”：年轻、强壮、严肃，同时真挚、勇敢，值得喜爱。在青春时代的诗句里写：他已远去成为一名水手。

在意象里，我变成了一个小伙子。淡棕色的皮肤，洁净且富有弹性，这说明我在海上飘泊的时间还不算太长。可能因为时常在太阳下工作吧，头发是柔软而微微卷曲的，在阳光下泛着自然的光泽。我的眉毛非常浓，眼睛非常大，牙齿非常白——“多英俊的少年！”在抵岸时，曾有姑娘这样赞叹。最美丽的一位，还送给我一条印着浅浅花纹的领巾。

天是渐次地暗下来，像有人在天边专司天幕的升与降，秩序井然、庄严肃穆。世界的每一个角落，都有人在黄昏时静默下来，用一种等待的心情，注视与聆听时序潜移。每一个角落，都微微吹着风。海与天在夜晚仍然保持着清晰的轮廓，用不同颜色的眼睛看着世界。而你我，也在这一刻突然抵达内心，空气里徐徐弥散光与影，在手掌中看到自己的表情，同样宁静，但又暗暗有一些诉说的起伏。

我们离土地已经非常遥远了。海水的腥咸，一遍遍抚摸过青春，使它逐渐有了一些砥砺的味道。像初次晒伤时，皮肤感到了热辣剌痛，从颈上把领巾解下，覆着它，布质的柔软静默地熨贴我，仍然沉寂，如同我们已自由潜于海底，身边有无数的鱼影穿过，我们在海底之下的立体世界，仍将沉默。惟有沉默，才能睁开眼睛、打开耳朵，懂得内心以外。

在航行中，我始终是最沉默的人。其实，每一天太阳从海平面跃出的时刻，我总是站得很高很高，认真地迎接它，如同迎接新娘。那一刻，我仿佛一名木讷的农夫，守着生生不息的田园，看满畦的瓜果蔬菜，沐浴晨光细雨而茁壮发芽。

我未曾爱恋过，我知道自己生命的归宿就是大海，因为，我亦是从大海中生出。在童话里，海的女儿化成海的飞沫，消融于大海之中，而天上，则多了一双柔情的眼睛。我想，我也将以这样的方式化身永恒。在大海里，一切都将永恒。

每一名水手，都有一个写意的伴侣。一根两端磨损得散了筋并且盐一样咸的粗绳索、一只从海里捞上来雕刻着花纹的玻璃瓶、一只纹路走向与掌纹几乎一样的牛皮手套、一本米白色时而刮脆时而酥软的速写薄……拥有的财富越简单，内心反而更辽阔。他们说：你可以将整个世界都看作己属。OH，原来，作为一名水手，需要国王般的气度。但是，水手有时可以非常抽象，抽象成他们所拥有的伴侣，而国王则总是在皇宫里大发脾气。

没有一名水手，会在太阳下哭泣。那意味着，假如你这么做，你将无法真正拥有大海，同时也无法被大海所拥有。它会在某一天，将这个触犯了规则的人遣送去懦弱者的安乐窝。他们将生活得无忧无虑，却永远地丢失自己的心。他们将在日出与日落时，望着远方，愁思百结，但将永远回不到故乡。

水手也有老去的一天。他们像自然界许多生灵比如大象一样，预知到生命的终结。再聒噪的嘴巴也会停止喧嚷。这一生，曾历经许多风暴，喝下许多烈酒。肢体在枯萎，但意志却细填精铸，这是时间与大海共同的赠礼。有一些水手性格暴躁，是因为他们看不到航行的终点，因此非常不耐烦，并且感到被无礼地对待，因而愤怒。有时候，我吹起口琴，和着风声浪声，于是大家都感到一种缠绵倦意，灼热的太阳模糊成影子，强力的光波变成时空的穿梭机，带我们去到似曾相识但其实从未亲近过的伊甸园：浓汁的果实、茂盛的植物、冲鼻的花香、交织的色彩，狠狠地撞击头脑，把所有人都撞晕，然后黑甜一觉。一名水手，不论他来自何方，不论他是否年轻，他必定是深刻的。不仅由岁月风雨在外貌上刀斧成纹，更由不息的渴望在精神上磨勒见血。若非如此，你怎能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水手？由谁颁予你水手的资格？倘若你不曾沧桑地老去，你永远不配成为一名水手。尽管，当你第一天踏上航海的舷板，他们就管你叫水手，但事实上，你成为水手，还要很久很久。

我也将老去。曾经光洁的皮肤泛起皱纹，如同大海掀起波浪。我的眼珠越来越浑浊，我慢慢牵着绳索，与时间角力，将额头抵着桅杆，在颠簸中唤起众多回忆。没有彼岸，在天空之下、海面之上，不可测之远与不可测之深。如果当我老去，必须已经抵达到“甘心”的彼岸。我会像思特里克兰德一样，在某次航行中登上塔希提岛，用肥厚硕大的芭蕉叶子搭起一座屋舍。这个时候，我的头发已不再柔软，非常短和硬，胡子反而长了许多，皮肤下隐约的斑点，是那些在黑夜里航行时，星星掉落在身上就从此寄寓下来，因此事实上，我的身上住着很多的星星，它们与我一同来到了塔希提岛。

我来到塔希提岛的第一晚，彻底放松下来。我终于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好水手。我将在晴朗的时候，安静地回忆往事。也包括，读一首诗：

爱 琴 海

爱
这群岛
浪沫中的船只
梦境中的海鸥
最高的桅杆上水手挥舞
一支歌

爱
它的歌
航程的地平线
怀乡的回声
最湿的岩石上未婚妻等候
一只船

爱
它的船
地中海的季风
希望的风帆
最大的波动中一座岛摇晃
还乡的人

梦想水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