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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昆明的茶馆


回忆昆明的茶馆

我之与茶馆有缘并非因为爱喝茶,也从未体验过周作人“得半日之闲,可抵十年尘梦”的品茶之乐,而是因为小时候爱听故事,也爱听吹拉弹唱。那时大人为衣食奔波,无闲情给我讲故事,也无能力似今天的父母一样给孩子买钢琴、电子琴,就连拥有一台会说会唱的收音机都是梦想。于是茶馆门口成了我经常驻足的地方。

那时的茶馆大大小小分布在昆明各条街道上,多是用砖砌一眼方口炉灶烧水,烧的是焦炭,上面搁几根铁条,十来把铁皮茶壶挤在上面,火苗舔着壶底飘来荡去。客人一跨进店门,跑堂的伙计便迎上来,一边招呼示座,一边把肩上搭的白毛巾扯下往桌上凳上一抹,转身便拿来早已放好茶叶的茶碗,左手揭开碗盖,右手拎起刚从灶上提来的茶壶,先将壶嘴凑近茶碗轻轻倒出,随后茶壶渐渐提高,茶碗将满未满之时,壶嘴向上一扬,那手就势一送,一个漂亮的弧度,桌上滴水不洒。盖上碗盖后道一声“你家慢慢喝”,便又忙着去招呼其他人了。碰上起身要走的,无论怎样地忙碌,也一定要赶到门口,说声“慢请啦,得闲又来坐坐。”

大一点的茶馆里常有说书的,譬如劝业场(后为五一电影院附近)的茶馆,门口每天都挂出水粉写的牌子,上有说书人的姓名及段子。晚饭后,日头一落,茶客们便陆续坐满了店铺。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儿,也有白天干苦力、晚上倒此来休息的中年汉子,或是在家怕听老婆唠叨、怕被老婆使来唤去溜出来躲清静抑或是找热闹的聪明男人。用不着约伴儿,“相逢何必曾相识”,只要往茶馆一坐,彼此就是熟人;再一熟就是茶友。熙熙攘攘中,只见说书人出来了:长衫布鞋,风流倜傥,喝一口刚沏好的茶,袖子一挽,醒木“嗒嗒”一敲,满场皆寂。从那似悬河的口中,便吐出无数悲欢离合、恩恩怨怨、忠奸善恶的故事来。

规模最大、说书也最有名的地方大概要算文庙里那个茶馆了。茶室不仅宽敞纳人多,而且在此说书的都是高手,每晚座无虚席。其间,指间夹香烟的,胸前端烟壶的,怀里抱水烟竹筒的,吐得满屋烟笼雾绕。茶室地势本来就高,在几级台阶之上,说书人又坐在室内高台之上,我大概人太小,远远看去,说书人仿佛坐在雾里云端,神秘得令人敬畏。

小一点的茶馆一般没有说书的,在里面助兴的大多是盲人或无业的艺人。有操一把胡琴自拉自唱的,有男人伴奏女人唱的。唱得好的极少,茶客爱听的听,不爱听的尽可以高声谈笑,绝无人干涉。于是,弹唱的、说笑的、打扑克下象棋的、乃至看书入迷的、沉思发呆的都能和平共处,其乐融融。那时,常有一个蓬头垢面、步履蹒跚的老头儿在茶馆里拉小提琴,人们说他年轻时名噪一时,曾同廖新学一起去法国留学,因吸食鸦片成不了器,回来流落街头卖艺。他的小提琴拉得极好,在这个茶馆拉几支曲子,讨了钱又踱到另一个茶馆去。我上小学要从小西门走到大东门,放学后只要碰上他,便跟着他从长春路茶馆听到文庙街茶馆,又从文庙街听到民生街、福照街……他的琴声那么美,让人无法同他发黄的指头、肮脏的形象统一起来。上中学以后,我再没有时间去茶馆门口看热闹了。后来听说他死了,连同他的琴声,心里不免存着一份深深的惋惜。

上茶馆的人也不只是我五十年代看到的这种情景,早些年代文人上茶馆是一种名士的风流。远的不说,西南联大时可谓盛极一时。因为那时学校图书馆座位有限,学生们便跑到茶馆去看书、写作。这道独特的风景,在汪曾琪先生的《泡茶馆》一文中有着非常生动的记述。汪曾琪先生高度评价这一现象,他认为,联大学生泡茶馆,第一,可以养其浩然之气。在那个污浊混乱的时代,很多人能自许清高,鄙视庸俗,并能保持“绿意葱笼的幽默感”,是跟泡茶馆有些关系的。第二,茶馆出人才。不少人的论文、读书报告是在茶馆里写的。他说:“研究联大校史,搞人才学,不能不了解了解联大附近的茶馆。”第三,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。他说:“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,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。”

六十年代前期我刚上大学时,系领导经常在全系学生大会上批评高年级的师哥们跑去“蹲茶馆”。北京人叫“泡茶馆”,昆明人为什么叫“蹲”呢?因为中文系的教室在会泽院,一下石级出校门左拐,文林街就有鳞次栉比的茶馆,师哥们常常是趿着拖鞋就去的,据说是师从一位崇尚老庄、满腹经纶、不修边幅的名教授。脱鞋方便又不想正襟危坐,就一支脚脱掉鞋踩在凳子上,膝盖抱在胸前,累了换另一支脚,是故为“蹲”。“泡”是时间上的概念,“蹲”是姿势的写实,两个词都形象极了。不过不管是“泡”还是“蹲”,都是特立独行的师哥们的浪漫,我等小字辈绝对不敢。

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也许不应该再“蹲茶馆”了,但是把这看成大逆不道的事也许又过头了一点。这种“左”的倾向发展到那个特殊的岁月达到登峰造极:几乎在一夜之间,昆明的所有茶馆都被当做革命对象关了门,连同它所传承的文化一起消失。今天,那些装修得十分雅致的大大小小茶室又重现昆明街头。前去喝茶闲聊的多是身着T恤、牛仔、耳朵里塞着MP4的年轻人,翠湖周边的茶室还经常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“老外” 。我所居住的小区,云南农业大学开了个颇具规模、颇上档次的茶室,挂的牌子是“茶文化教学基地”。每天旅游大巴拉来一车车中外游客品普洱茶、听讲座。这些景象明明白白地打着改革开放的历史烙印。我常常感叹,小小茶馆,竟能记录岁月的沧桑,见证时代的风云,难怪它是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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